严新传奇(4):怪异的感觉1
1982年的一个雨天,唐老伯正在家中伸臂跺脚驱除身上的寒气,却见严新依然像往常一样穿着单衣单裤走了进来。挽起到裤腿下是一双洗的有些发白的军用胶鞋,脚杆光光的连袜子也没穿一双。
“穿这么点小心着凉了。”
“没关系,我这在练功。”
唐老不再问,天南地北又聊开了。
不知怎地,话题转到了唐老不愿提及的颈下肿瘤。看在面前这位青年随和谦虚、尊重长辈和是医生的份上,唐老不得不扼要地边谈肿瘤边唉声叹气、摇头不已,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唐伯伯,我今天给您老试治一下,怎样?”严新关切地询问。
唐老听了这话,吃了一惊,暗想:“这年轻人貌不出众、语不惊人,胆子还不小!”可人家真心诚意探问病情盛情难却,怎好回绝?便宽厚地一笑:“行,试试看。”
他按严新的要求在床沿坐定,挺直了老军人的腰身,双手置于膝上,继续与站在三步开外的严新闲谈。忽然,他感到一股电流袭向全身,麻酥酥的滋味使他自然而然地昏昏欲睡。接着,一种尖啸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时而像有人在吹着潇洒悠闲的口哨,时而像狂风刮过天空撕裂夜幕发出的奇响;又如高鸣汽笛的火车从身边呼啸而去,又如无数辆汽车带着急煞车的怪叫不期而至。
唐老在千奇百怪的交响乐中飘然而起,在渺无边际的苍茫天空里自由翱翔。一团团棉花似的云朵从身边飘过,柔软地轻撞着他毫无知觉的身躯,使他那150多斤重的肉身像一片鹅毛随风荡漾。他大着胆子眯缝双眼下望,似乎看到了生他养他的那间茅屋和站在门口等他归去的老母,还有他曾就读的那座教会学校雕满洋花的拱形大门以及曾经拽过他长辫子的梳着油光水滑二分头的同学。景物在变幻着,那样曾经于湘北大战中在他手下毙命的日本鬼子举着头颅,挥动残肢,捂住流出五彩缤纷的肠子的肚腹在无声地冲他狂叫;一些手臂带着红袖章的小青年围住他;几个阴沉着脸的人要逼他写出“反革命”的历史问题。他心里开始难受起来,想叫,想闹,想逃,但躯体依然在空中飘荡。
“你一生沉积了不少怨气在胸中,该排出去才行。不要忍受,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嘛!”严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余音?。“我不会哭!我是武人的后代,我是军人!我爸死时没哭,我遭人欺负时没哭,我在战场上满身窟窿眼时没哭,我被游街批斗关牛棚时没哭,如今都老了哭个屁!”唐老叫了起来。“那只有我帮你哭了。”严新的声音在回答。果然,昏昏沉沉飘荡的唐老清晰的听见了哭声。哭声很悲切,凄厉,如同母亲在亡父坟头前发出的肺腑之音,空旷而寂寥。
一阵阵响亮的打嗝声取代了令人心颤的恸哭,唐老明显地感到刚才那种闷人的难受随着隔声在渐渐消失,飘忽不定的身体也变的沉重起来。他慢慢睁开眼睛,回到了现实中。
严新垂着眼帘站在那里,他的嘴巴在动,从里面发出了一连串急速而令人莫名奇妙的音符。
“唐伯伯,您老头部有淤血,受过外伤,常痛,是吗?”严新问。
“对!”
“您想着受伤前后的情景,同时我给您排除淤血。”
唐老闭上了眼睛,忆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天他正在工地上班,一队红卫兵直朝他走来。“唐文珍,跟我们走一趟!”他心里明白了,将手中搅拌灰沙的铲子往沙堆上一插,跟这些小将们去了。
重庆第四十二中教室已经成了造反派的审讯室,唐老来到这里时,一个中学生摸样的少女正在受审,不知这少女是顽固不化还是胆怯,她始终不回答审问者的话。审问者恼羞成怒,蹦至少女面前:“老子看你狗崽子装不装哑!”说完几记耳光把那少女打翻在地。唐老见状,吼道:“不准打人!”“你老骨头痒?找打来了!”那人气冲冲地走向唐老。
“什么人,老实交代!”
“重庆市第一建筑一公司四级翻砂工唐文珍!”
“报告司令,他是我们才捉来的国民党伪团长!”押他来这里的一个红卫兵装着军人的摸样立正汇报,那幅一板正经相和不规范的动作差点没让唐老笑出声来。
“放屁!老子原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四九师一零四六团副团长,1952年转业为工人阶级!”
“嗯!?”那位嘴上还是绒毛的司令有些茫然。
“报告司令,据我们调查,这老狗原来是四川军阀杨森的亲信,当过他的警卫连长、副官、团长,1949年解放四川时被我军俘获后投机钻营进我军,1952年又混进工人阶级队伍,是个暗藏很深的历史反革命分子!”
“胡说!老中当年率领机械化团金堂起义时,你娃娃还没出世哩!”
“住嘴!老狗!给我跪下认罪!”司令上前一脚踢向唐老的后脚跟。这老头纹丝不动。
“拿棍!”司令吼着,接过一根武斗棍狠命朝唐老的双膝扫去。
唐老一运气,木棍折为两截。
一个在旁的小将突然惨叫一声捂住右腮蹲了下去,原来一截木屑飞入他腮肉之中。
在场的人惊呆了。短暂的寂静中唐老的喊叫声在教室回荡:“要文斗不要武斗!“
“狗日的老反革命武功不浅哩!”司令挥动这双手狂叫道:“给我打,朝死里打!”
红卫兵臂上耀眼的红袖章萤火虫般地在唐老眼前舞动,如同无数滴鲜血在身边飞溅。雨点一样的拳头落在了他身上。他对这些没完没了又不痛不痒、没有力量的打击不耐烦了,伸腿踢翻一个小将径直往教室门外走去。
教室外面已是漆黑一片,身后传来了司令的叫骂:“饭桶,这么多人还管不了一个老反革命!跑,看他往哪里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这话止住了唐老的脚步,他想起跟他饱经人世沧桑的病妻,想起了因他抬不起头做人的当体育教室的儿子,他转身走进教室。
他生平第一次毫无反抗地被人捆成苏秦背剑的姿态跪在地上。
乳臭未干的司令叉着腰站在他面前得意地说:“……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现在,我们就遵循他老人家的教导,来破除你专门对付革命小将的反革命武功!”
他看见有人抱了一大叠大洋瓦进来了,他看见几个手持木棍的红卫兵进来了。他开始暗中气运丹田,然后将气运往身上的要害部位。
一阵乱棍的闷响中,他感到头上掠过一丝轻风,接着头顶一震,一片洋瓦的红色碎屑撒在他周围。“再来一片!”他吼道。哗!又一片洋瓦碎了。“拿两片来!”有人在叫。唐老此时一丝额头青筋暴涨。
他跪在那里看着遍地血红的滚瓦碎片粉屑,正为自己已经受住了六七片洋瓦赫一阵乱棍的打击而暗自庆幸,突然眼前晃过一道白光,他那暴露无遗的腰部猛地响起肋骨的断裂声,一股金属的寒气直逼心窝。“看你花岗岩脑壳硬还是铁棒硬!”随着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他听见了一个闷雷在前额炸响。他终于失去了知觉。
他躺在一间黑屋里,吃力地揉去糊住眼睛的血痂,然后抬起沉重的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子。他似乎回到了遍地残尸断恒,血流成河的昔日战场。他在拼命地回忆师傅教给他的那套重伤自救的秘法。
挣扎了很久,他终于屙出了一小滩血红的尿,他俯下头??干了充满腥气和臊味的粘稠液体,然后侧身而卧,使出自己点穴正骨绝技忍痛接好断折错位的三根肋骨,再扶着墙壁慢慢坐起,盘腿静养……
从这以后,唐老便落下了后遗症,常常头痛难忍。如果将手按在额上伤处,脑中还会出现“嗒嗒嗒”的连响,有如一股浑浊的水在头部永不休止地循环。
“唐伯伯,您再按住额头伤处。”严新说。
唐老照办。奇怪,脑中的水流声消失了!他以为是在梦中,睁开眼睛,摇了摇头,却感到头脑格外清醒。
“您再摸摸颈间的瘤子。”
唐老大吃一惊,他手中捏着的不再是坚硬和鹅蛋大小的异物,而像一个半空的鸡嗉子,只有鸡蛋大,里面好像包着几块滑动的软绵绵到物体。
“老婆子,快给严医生倒茶!”唐老兴奋地大声嚷着。
“还到啥茶,早该端饭啰!”老伴在厨房回答。
“哎呀,你看,把我高兴得忘了时辰。”唐老抬头看漆黑一片的窗外,“天都黑尽了,是该吃晚饭了!来,严医生,今天喝它几杯!”
“唐伯伯,天不早了,今晚还有事,……得马上回。……过两天我再来看您老。”严新边说边退出门。唐老急忙去追,出门一看,却不见了严新的踪影,只见一股夜雾挤进门前窄巷的屋檐,白粗灵似地闲荡在漆黑冷清、狭小坎坷而又曲里拐弯的巷道之中。
---------------摘选自《严新传奇》